【文心一言】唐诗星空的闪耀时刻
近日,唐诗人文纪录片《跟着唐诗去旅行》(第二季)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。星空学者们前往祖国壮阔山河,唐诗寻找唐诗诞生的星空现场,触摸唐代诗人的唐诗内心世界。这场唐代的星空文心一言漂泊之旅,在主创们的唐诗心中也留下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。 伟大诗歌诞生时(李文举 本片总导演) 很多年以来,星空我主要拍摄的唐诗纪录片类型是自然类纪录片,看见过无数壮美的星空景象,每当被震撼到无法言说的唐诗时候,总是星空冒出这样的念头:要是李白、杜甫来过这里,唐诗会写出什么样的诗句来呢? 这就是《跟着唐诗去旅行》最初在头脑里的成型。 在欧美,星空文化旅行类纪录片是唐诗非常流行的纪录片类型,很多大学教授、著名作家、诗人,都愿意在镜头前带领观众,踏上一场历史文化之旅。 第一季播出之后,《跟着唐诗去旅行》(第二季)就开始立项制作。从一开始,我们就在思考这样的问题:唐诗浩若烟海,唐代诗人灿若星辰,如何去选择?如何去表现? 最终,我们选择了一个关键词:转变。 我们关注心灵转变的时刻,关注一个人成为诗人的时刻,关注诗人变得更好的时刻,关注伟大的诗歌诞生的时刻。 我们继续延续第一季的创作风格,由诗人、作家、学者带领观众,去寻访、去探索、去感悟。我们要跨越1000多年的时光,架设通往唐代诗歌、唐朝诗人的桥梁,我们要修一条路,希望观众能够沿着这条道路,到达唐诗中的高光时刻、群星璀璨的时刻,能够感受到超新星爆炸一般的瞬间,从而爱上唐诗,庆余年爱上中国古代的伟大心灵,正如作家韩松落所说:和老灵魂们去对话。 长达三年的制作过程。感觉像第一次去羌塘无人区,过了无数的垭口,无数的岔道,唐诗对我而言,就如高山,常常感觉高山仰止。好在有众多师友们的引领。 我和团队的各位同事都满怀感激之情,因为我们来到了一个自己曾经梦想过的地方,正如在羌塘,我们看见迁徙的藏羚羊。潮水一般掠过干旱的高原。我们一起走向唐诗的秘境。 遇见韩愈(原媛 《石鼓歌》分集导演) 如果不是因为西川老师,我想我可能不会有机会遇见韩愈。2022年,开始筹拍《跟着唐诗去旅行》第二季的时候,我身后跟着一长串诗人的名字。我准备好了柳宗元(谁能不为柳宗元的诗情动容呢?),瞭望了一下奔赴西北的边塞诗雄的身影(真是心怀激荡),还有李商隐与杜牧,我也翻了翻他们的传记。然后,当我和西川老师会面的时候,他看着我说:“你们为什么不考虑做韩愈呢?”我整个呆若木鸡,当时谁会想到韩愈?!我没有敢立刻答应这件事,我觉得拍韩愈的难度好大。 在我非常有限的认知里,我只知道“天街小雨润如酥”这句属于韩愈的诗句;再就是有些悲情感的“云横秦岭家何在,雪拥蓝关马不前”。世人都称赞他的文章好,韩愈的《师说》《马说》给他建立起正襟危坐的师长形象。韩愈在我心里的色彩是黑白灰的,形象是方正的,表情是肃穆的,他是灯塔般闪亮,但却遥远的;他离一位能够让人亲近、喜爱、色彩丰富的诗人形象相去甚远。 但是,直到有一天我翻开了作家张炜的书《唐代五诗人》。我看到他如何沉浸式地赞美着韩愈,鸣潮在他眼中,韩愈树立了一个中国文人应该有的标准,无论在文学本身上还是社会责任感上。然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西川老师对韩愈抱有的那种热情;我看到了一个很奇异的场景,同为作家,他们都对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位诗人,抱持有令人惊讶的同频共振般真挚的热忱与钦敬;而这种情感,于本片开拍后,我在另一位诗人,欧阳江河老师身上同样看到了,他把韩愈比喻成星辰大海,他认为他有能力把大海装进一个杯子里! 我是在这些作家的感召下遇见韩愈的。长年视觉工作的历练让我非常关注细节,而第一个打动我的细节就是,韩愈为今天的汉语留下了三百多个成语,如果你上网查询“韩愈成语词典”,你可以查到这些词:坐井观天,爱才若渴、传道受业、触目惊心、悲天悯人……也就是说你今天信手拈来随口说出的一个成语表达,可能就出自1200多年前的老韩愈之手。所以在片中我拍摄了这样一个场景,在各地相遇的不同路人,让他们每一个人选一个“韩愈成语”来说,也许我们背不出老韩愈写的拗口诗句,但他对汉语言的影响一直在那里,就在我们身边。 韩愈是难表述的,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复杂性,这种复杂性造就了其强大的个人魅力与个人影响力(他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,即便被贬期间身旁也从来不乏追随者)。同时这种复杂性也为后世对他个人的描述带来了某种悖论与困境,比如,他既反对佛教与外来文化,又与当时的高僧大德私交甚密;他既写下《原道》这样正襟危坐,论道统的文章,同时也写下《毛颖传》这种为一支毛笔立传的奇奇怪怪的文章,这就好比一个老夫子,突然用马伯庸的口气写了个短篇小说,可笑可爱至极。 他的复杂性让我构建了一个我认为非常丰富的篇章,同时,又很遗憾许多非常好的内容,因为时间关系、架构等原因无法放进片子里。比如,五十四岁的韩愈任兵部侍郎时,奉诏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发生了叛乱的军中宣慰安抚,兵不血刃平息叛乱;再比如,在他曾经治理过的潮州,附近有八个村镇,每年都要搭戏台唱戏祭拜韩愈,村民们制作韩愈符贴在门前,像崇敬神明一般地崇敬他。韩愈不仅仅活在史书里,活在文学搭建的记忆里,也一直活在民间记忆里。不去岭南,不拍摄这部片,就不会有这么深的体验。 在韩愈去世的五百多年后,另一位闪耀文坛的大才诞生了——苏轼。苏轼为韩愈写的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堪称传记散文的经典。其中这四句话可以涵盖复杂的韩愈的一生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”。热爱韩愈的苏轼,有一次和友人们游南溪,喝酒喝高兴了跳进南溪玩水,一边玩水一边吟诵韩愈的《山石》,然后说他了解到了韩愈的快乐,他为什么快乐以及怎么样快乐,这是中国文坛两大巨擘跨越时空的情感共振。 今年7月,我和几个朋友环阿尔卑斯山徒步,路上溪流涨水,我们把鞋子脱掉,赤脚踏着刺骨的冰水过河,裤子鞋子袜子全湿透。在那样的情景中我突然想起韩愈《山石》中的两句诗,“当流赤足踏涧石,水声激激风吹衣”。我把这句诗分享给我的朋友们,而在这一刻,突然间我体验到了苏轼所体验到的韩愈的快乐!在离中国八千多公里之外的阿尔卑斯山能够遇见韩愈,我们朗声大笑,刺破寒冷的山风。 诗歌背后是活泼泼的生命(李冠男 《琵琶行》分集导演) 如果中国也有桂冠诗人,我想,那个人必定是白居易。 翻阅他的年谱,有一个时期格外引人瞩目,那就是令当时已被贬通州的元稹写下“垂死病中惊坐起,暗风吹雨入寒窗”的江州岁月,也是他创作出《琵琶行》《大林寺桃花》《问刘十九》等一众脍炙人口的名篇的人生转折期。所以,我们最终将目光聚焦在了他漫长一生中的这短短三年多的时光,决定和杨雨老师一起,重回属于白司马的江州,也就是今天的江西省九江市。 我们在猎猎江风中体会他“身似浮云心似灰”的贬谪苦旅,循着他的足迹去探访陶渊明故里、上大林寺旧址和庐山草堂,也和诗人一样,兴致勃勃地体验当地人的日常生活。这过程中,杨老师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,更是对新鲜事物永远保持好奇和探索欲的体验者,她将自己完全投入,走白居易走过的道路,看他看过的山水,也用心地去感知那个人到中年、身担家庭重任,又突然因为正义谏言而遭遇贬谪,于人生至暗时刻完成蜕变的白居易。 随着寻访的深入,我也真切地意识到白居易与其他诗人最大的不同,他其实是调动了整个生命的能量在写诗。杨老师说,如果唐代诗坛也有朋友圈,那么白居易一定是最爱发朋友圈的那位,他用诗歌的形式记录日常点滴,和最好的朋友在云端对话。我想,他其实也是在和自己对话吧。如他这般多情又热爱生活,自然是有丰盛的情绪需要一个纾解的出口,写诗就是白居易的出口。 文如其人。诗,也如其人。白居易的诗文皆呈现一种坦率、赤诚的面貌。他习惯于直面生活,也会直面自己。就像在寻访陶渊明故里时,他在诗中坦率地表达了对于陶渊明甘愿“遗荣利”、“老死此丘园”的羡慕,他对自己的境遇有清醒的认知,并且不惮于将那个犹疑、两难的自己袒露给别人看、给后世人看。杨老师说,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会喜欢不同的诗人,但越是人到中年就会越理解并且喜爱白居易。少年时代追求伟大和不凡,随着年岁增长,会承认平凡也挺酷。 当我们将诗人的一生看作一条汤汤大河,就会发现白居易的珍贵——他的创作坦荡地铺陈开来,没有那么多奇崛和瑰丽,日常所见、所闻、所感皆可入诗,他的不辍书写,是一种人生剖白,自有天真和诗性在。 江州三年,从白居易到白乐天,这过程并不容易,白居易给我们每个人都提供了一种思路、一个示范。他将自己的生命写入诗歌,所以,如果你真的读懂了白居易,就会发现——平凡之下,是一位正儒的清洁和自省,是他立于乱世的生命韧性和人生智慧。每一首诗歌的背后,都是活泼泼的生命。 去甘肃仰望星空(李晓东 《出塞曲》分集导演) 锁阳城,是瓜州境内一座遗址。玄奘曾经在这里停留。据说人们还有可能在大风过后捡到开元通宝,可以想象,盛唐时期,这里非常繁华。 我们在锁阳城拍摄,恰逢夕阳西下,巨大而红的太阳正在坠向塔尔寺遗址的身后。 一辆小车飞驰而来,停在路边,我以为是看热闹的,也没理会。过了一会儿,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,看着面熟,却不敢认,真是“囧”到家了。 来人是瓜州融媒体的杨岩泉主任,12年前,我们在瓜州拍摄《丝路,重新开始的旅程》,就是他带我们一路调研采访,那时,他还是一个毕业不久的年轻人,热情、认真、周到。如今的他依然又高又瘦,人变得成熟了很多,面容却没什么变化。 怎么就没有想到,西出阳关有故人啊。 人就是这样奇怪,说起岑参来过,高适来过,王昌龄来过,那些从未涉足的土地,那些荒山、河谷、草地、沙丘,马上就有了亲近感,仿佛我认识1300年前的它们,今天是来再次探访。 一定要抄一段本集寻访人韩松落老师的笔记,它太准确了,我曾把它引用到片子里,可惜一次次修改之后,终于还是不见了: 我的朋友李修文,出了一本书,名叫《诗来见我》,在封面上,写了这么一段话:“我们中国人,无论你身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,总有那么一句两句诗词,在等待着我们,或早或晚,我们都要和它们破镜重圆,互相指认着彼此。” 我们和诗词,和诗人,和那些诗中描写的情境,从来都不是初见,而是久别重逢啊。 按照《跟着唐诗去旅行》的结构方式,每一集应该讲一个诗人的故事。所以当我们决定要在甘肃拍一集的时候,问题就来了,到底是谁? 每一位诗人都是一本无法穷尽的厚厚的大书。 遗憾的是,很多诗人的史料都不足以连缀成一条完整的命运线。 王之涣到底来没来过边塞,他走到什么地方?王昌龄走的是哪条路,是否走到了碎叶城?王维的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究竟是哪里的景色?岑参有没有像诗中写的看到了热海? 我们只能根据那些星星点点的记载,根据诗中写到的情境去想象,在713年到755年之间,这短短的历史中的刹那,是什么力量,让盛唐边塞诗如同一场突然爆发的璀璨的流星雨,照亮西部大地,照亮千年的时光。 所以确定了主题:边塞群星闪耀时。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诗吧! 好在那条东来西往的路,一直有迹可循。于是,我们沿着从东向西行走的路线,按照诗的指引,去重走诗人之路。 诗词需要走进生活(周宇 《双星会》分集导演) 山东兖州,金口坝,初秋的晚上。一辆农用三轮车,从已经上千年的石坝上开过,灯光照亮了路上石头的纹理,忽明忽暗,这些纹理在白天是看不到的。随着车轮轧过石头,有节奏的声音消失,金口坝又沉浸在一片孤独的黑暗里。 1000多年前,李白和杜甫在名为鲁郡东石门的地方分手告别,李白写下了《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》:醉别复几日,登临遍池台。何时石门路,重有金樽开。秋波落泗水,海色明徂徕。飞蓬各自远,且尽手中杯。这次二人分别后终生再未相见。 因为有了唐诗,脚下的大地和生活场景变得不一样,此刻我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包裹着。似乎现在的生活模式让一切都变得很快,一切都唾手可得,反而很难有那种深沉绵长的情感了,在细品唐诗时,那深切的情感跨过千年依然扑面而来。 闻一多先生曾说,这两人的见面,是日月相会。1000多年过去了,李白、杜甫的相会该如何用影像表达?诗该如何用影像的形式来呈现?它不是一个诗词地名考证,也不能是在纯解读诗词。这是导演组要解决的问题。 我反复幻想着这次伟大相会的故事,这次我们决定从杜甫的视角去讲述。杜甫的《望岳》,应该是我最先知道的杜甫的诗作。回想一下,我居然还没有登过泰山。凌晨3点,天很黑,雾气很重,很多的头灯、手电在雾色中若隐若现。 随着向山顶的进发,雾气越来越重,远处开始闪电,风也越来越急,很快电闪雷鸣,冰雹如期而至,打在脸上生疼。雨水如瀑布一样顺着台阶倒灌下来,身上湿透,冷得要命。往上攀登的人们开始下山,无处避雨,只能忍受着打在头顶和脸颊的冰雹。混乱至极的山路,此刻我最害怕的是发生踩踏事故。好在我们顺利回到驻地休息。 天亮起来,我们再次前往山顶,云雾在山间迅速移动,我和鲁大东都一路无语,突然他对我说:“这才是山啊,它平静的时候,我们反而感受不到它,只有在有风的时候,你才会感受到它的存在。” 鲁大东此刻站在一处石崖上,高声唱诵着杜甫的《望岳》:“岱宗夫如何,齐鲁青未了。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荡胸生曾云,决眦入归鸟。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那一刻,背诵过无数遍的唐诗,把我激发了。这是个年轻人面对世界发出的呐喊,我们和杜甫又接近了一点。 我年轻时痴迷于去探索荒野,似乎在荒野里可以让自己的灵魂清澈而坚定。随着年龄增大,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世界,这个我们与古人共同生活的空间。开拍前,我和鲁大东老师在一起沟通,我希望我们一起把它当成一次真正的旅行,带着好奇,带着疑问,去完成一次唐诗之旅。我们一起做到了。